人近花甲,阅历了沧桑事,保留了平常心,少年时代解不透的文字,如今读来韵味悠长。临窗捧书,低吟李白风华正茂的年代写就的《渡荆门送别》,心弦颤音缭绕: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遥想当年的24岁的李白踌躇满志,第一次离开西蜀乡土上远路,船出荆门,一片开阔的原野映入眼际,这时,在水波轻摇的船头浪花溅湿沾满酒渍的扑尘衣衫,壮怀激烈的游子触动一味乡情,双眶热泪盈眶。是的,在故乡的河岸升帆上路,清清的水流托起了渴望前程的雄心。远行千里之外,一路穿峡跌谷的波涛,不也汇入了故乡的涟漪么?送客上路的朋友早已返回了,只有款款深情的清流,不顾颠沛流离与难熬疲惫,不舍,不弃,依然伴随着漂泊的单孑身影。而今,护身的故乡水啊,告别的时辰到了,一份感激,一味怜爱,一丝叹息,交汇于深衷热肠。难辩是水送人,还是人送水,李白笔下异趣妙出的诗情画意,留下一串文坛耀古烁今的传世奇响。
而另一位唐朝诗人韦应物所作《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则以乡情与人情交织的缠绵,发出别具韵味的婉转: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度战乱频仍的广陵古道,袂别的情韵总是格外的凄清。当踟蹰的脚步踏上那追求目标迂阔茫然的旅程,挥泪作别却难以抛舍的依恋,路途的坎坷与景致的奇异,虽足以冲淡岁月的枯燥与际遇的平庸,但是,故土的安详、温馨、平稳也许一去难再,曾经昼夜围拥的美好已逐渐虚化为遥遥相忆的梦幻。试想,暖融融的金色阳光辉映蜿蜒异城的郊道,迎面驶来的老牛车吱吱嘎嘎地转动着木轮,条条深深碾痕很快被污浊泥泞填满,自己乘坐的瘦马出蹄的迟疑则预示着前方的渺茫,而背负行囊的沉重将寸寸推进的艰辛刻入胸怀的深处。此刻,高空的惊鸿正笨拙地拍动仓惶羽翅,对明天的炽热期盼与纷坠的冰凉泪滴同时起落,一个无幸主掌命运之舵的寻常客,就在这一瞬间顿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冷峻精髓,艰难困苦全成了一剂医治愚昧的苦口良药。微笑,在霜雾雨雪中灿烂,如此滋味悠长的人生谁能拒绝品尝?
茫茫人海,因果皆有定数。缘起缘灭,缘深缘浅,伴路一程是机缘,终生依惜是天缘。功利成人,功利也误人,多少人为了功利靠近,又有多少人为功利反目?聚与散包含的爱恨情仇,凸显了大千世界的旖旎与暗淡。当永远的功利否定了永远的朋友,玉笛终于喑哑在异乡客的心窗。或许,某类人不如某类物,卑微的品格注定不能支撑境界的高远。“情谊高于利益”的寻觅似乎遥遥无期,可遇而不可求的朋友哟,那崇山峻岭的急切呼唤早已在空谷中声声播散,又被阵阵风雨吞没得不知下落。
乡音,乡情,乡恋,无论人世遭逢顺境还是逆旅,柔肠蜜意每每“渐行渐远还生”。而多少渴望丰功伟绩的无名枯骨在荒山蓬草里裸露,可他们抵达自己憧憬的期待依旧存在一大段悲壮的落差。穿越时空的吟唱传到今人的耳畔,已耗损得只剩下依稀的微弱,一曲高亢的《命运交响曲》湮没于亘古寂静。
“您还有勇气迈出乡关吗?”面对陌生的不死灵魂的拷问,倔强的目光喷射坚定。少年的抱负不可能在宿命圈定的狭窄中舒展,中年的顿挫不甘愿在灰暗阴沉的天空下抑扬,老年的怀想需要在一方沁芳的净土陶醉,于是选择的权力得以确立,人们不顾成败未卜投步陌路。
“莫因今时宠,能忘旧日恩”。故乡水哟,溯流而上的脚步不顾崎岖精诚跋涉,大恩的源头不会在印象中消隐,它伴随旭日腾空照映望眼,于明霞之端绮丽前景。
(作者:《自贡日报》特约评论员,民间实力派作家、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