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初夏，琅琅读书声已经被尖刺口号声替代，虽然学校的大门还来者不拒地敞开着，进进出出的却只有佩戴红袖章和挥动造反旗的红卫兵，教室里空空荡荡，教师只有低头认罪的本份，失去了个人尊严的体面。像我们这样的小学生则变成了无人管束的边缘人，大街小巷，荒山野岭，到处都铺满撒野的脚印……

玫瑰花，盛开在五月，处于春尾夏头的交接时段，那年月人们种花养草被指摘为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犯禁情调，好花不仅不常见，更是少人种，偶尔在一个私家花台上遇见此类色彩洋气的花株，行人每每驻足观赏，至少是仓卒一睃。等到盛夏季节，玫瑰花似乎经不起骄阳的火烤，竟然会一朵接一朵的凋零了，那些零落的花瓣很快在烈日下黯淡、卷缩、干枯，留给人们一份世事无常的伤感。

有一个夜晚，我走出家门来到西湖岸畔消暑，一边漫无目标的徜徉，一边用百无聊赖的目光闲览着清凉月辉所笼罩的湖光水色。忽然，我听到一阵凄美动人的口琴声，只见前面一座破败的湖亭间有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侧头坐在木栏边的条木椅上，她批着湿漉漉的长发，蓝裙子，白衬衣，身段有些单薄，面颊有些憔悴。西湖中的荷花，白日里任随人摘，只剩下断头的残茎；高擎水面的荷叶，也被撕扯的所剩无几，如同是经历过枪林弹雨后的伤兵的破碎衣衫，使人顿生一股苍凉莫名的触绪。少女的口琴吹奏出如歌如泣的颤音曲调，带着一种断肠欲绝、缕丝百缠的哀婉与凄清，枚枚音符直透心怀，美得使人不忍离去，我便远远却步默默倾听。她一遍一遍的轮回吹奏，任凭晚风将忧郁的曲调率性扩散，间或被漠然吞没。末了，她手抚亭栏打量了一番月辉沐浴的残荷，继而一转背踏上狭窄的石桥碎步离开。那会儿，我觉得她被凉风鼓胀的裙摆宛如一朵蓝荷花，梦幻般地绽放又远飘。

多年以后，我在西南大学的音乐厅观赏来自中央乐团的歌唱家们的精彩演出，才知道自己那晚自己听到的凄美口琴曲原本是一支古老的爱尔兰民歌的曲调，名叫《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还在孤独地开放；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

都已凋谢死亡；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

陪伴在她的身旁……

那位女中音歌唱家堪称演艺精湛，她淋漓尽致地把一种人们纵使想留也留不住的无可挽回的美好事物悲怆消亡的满腹惆怅表现得悲悲切切，缠缠绵绵，荡气回肠，刻骨铭心。是啊，无论古今中外，无论乱世年头还是升平盛世，人世终将难以规避美梦难全、难圆的缺失与遗憾，当一场浩劫风暴狂啸而来的时候，不分故乡和他乡谁敢手拍胸膛说自己百分百能够安然无恙？

就在我听过那个少女用口琴演奏《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曲调以后的两年里，几乎每一所学校都处于休克状况，学生无书可读，无路可走，整日游手好闲，一大段比黄金更宝贵的时光尽数付之东流，眼望阳开日落人们缺失了过去与未来的概念，而现实又如一场噩梦，进入此种梦游的梦中人还敢奢谈梦中梦？

在我的童年，能够安心读书的好日子，真好像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它的美丽光泽和沁心芬芳只有经历过剥夺后才能体会出它存在之日的珍贵当属无价，真是分分秒秒都不容许懈怠和荒芜。然而，大灾大难必然换来大彻大悟，那些听到不容置疑、不可抗拒的威权声音从而一度狂热地焚书、抄家、砸文物的年轻人，逐渐地醒悟到自己曾经愚昧而卑劣地做错过什么，知道自己焚书就是焚掉了自己的青春、良机和前程，他们后悔莫及地想尽快弥补青春的虚度和知识的空白。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寻找幸免于浩劫火焰的书籍，恕罪式地挑灯苦读、苦思，不吝“头悬梁，锥刺股”的克己发愤，不辞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的苦奔，终于打破了严格意义的“垮掉的一代”的劫难定数，使自己完成了一次“夏天最后一朵玫瑰”的重生与再绽，其神采与芬芳不乏具有超越时空意义的美轮美奂。

不过，我和大多数同代人一样，真的不想多谈生于忧患的后来，以及一条长路的曲曲折折、起起伏伏与断断续续，不愿去细算付出和回报的得失账，我们宁肯选择口吞黄连的沉默无语，不屑于用廉价的泪水去祈求高高在上的傲慢面孔施舍一点儿怜悯，我们懂得当上帝沉睡的时分最好是把主宰命运的权力交给自己，凡是注定经历的一切都用不着去躲闪。因为轻信和盲从，我们付出过一笔笔高昂的青春代价，再度回望时难免潸然泪下，对此，不妨抬起自己的手去悄悄擦净泪渍，然后，转回身去迎接明天的太阳，毫不稀罕地把忧伤、黑暗、悔恨一一抛掷身后。同时，我们也不需要借助阿Q精神来无聊的自慰：“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对于未来的变数，我们选择尽力而为的努力，以一种得失从容的泰然去跋涉前路。是的，花再好，也有凋零；时机再好，也有错失。我们唯有竭诚竭力地依靠自己，把握现在，去直面有多种可能性的前景，没有一定，没有确定……

一支美好的歌调已经飘散于往昔，但是，它依旧会不嫌重复地一次次鸣响于人们的心弦。美，可以被污损，被鞭挞，被放逐，甚至被毁灭。可是，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势力可以扼杀掉襟抱萌生出的一片希望，可以阻遏人们心灵对于世间美好的向往和渴望，这就决定了人们脚步可以无所畏惧地穿越荆棘密布的陌生地段，为了美好的理想去追寻，便是人类最巨大、最强劲的力量的源头。一朵玫瑰花，虽然脆弱，未必能挺过烈日、暴雨、狂风与人为践踏和野兽摧残，但是，被它唤醒的美好期待，却有着令鬼神惊愕不已的坚强、坚韧和坚定。不是吗？世间所有的道路，都朝着美好所在的前方伸延，留给仇视和嫉妒的目光的仅仅是一个接一个的不屈背影，并且升腾的太阳总是以亮丽的光芒去照耀追求者踏上的道路，这正是最动人的传唱歌谣和最迷人的珍藏画卷。

花开，花落，都可以点亮希望的灯盏。前方，远方，地平线，天际线，不分最先与最后，追求美好总是一个多趣佳话，一个永恒主题。

（作者：《自贡日报》特约评论员，民间实力派作家、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