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区人大常委会原主任 裴建成
前不久,整理一次征文稿件,偶然翻阅到大安老盐工罗师傅的零碎口述,真实难得,通俗坦诚。雅俗共赏,故记之。
盐场男女有俗有雅
先说“俗”。自贡盐场繁重的体力劳动,造就了盐工粗壮的臂膀、古铜色的肌肤、成为一身蛮力的男人。如今年龄最大的老者罗师傅,谈起了他和陈师傅等一帮盐巴娃儿“搞了些蹦蹦灯儿”的故事。
在旧时盐场生产一线,女性是很少的。罗师傅回忆说,他在盐场工作的时候,所在的天车之下,只有炊事房里两三个女人,其余都是清一色的爷们。在高温高热的炉灶旁,在热雾缭绕的盐锅边,在机声轰鸣的机车房里,男人们几乎都是裸露上身,赤膊上阵地辛劳,大多是在敏感部位围上一张围帕以遮羞。现存老盐场的照片里,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丝不挂全身赤裸的工人,似乎在张扬自贡盐工的健美体魄和昂扬的生命。
因为女性很少,加之生活枯燥,于是便有了已故盐史专家宋良曦老师的一段描述:“当班房车运行之时,有的井主为了替推水工人解乏,借以刺激他们的积极性,竟雇来勾栏青楼的妓女,坐在推水的大车旁,其位置既在距这些推水工很近,而又刚好在推水工伸手够不着、摸不着的地方。这些妓女,极尽搔首弄姿,打情骂俏之能事,不时还哼哼小曲。”我以为,这些场景绝非杜撰,称得上老板是用女色引诱、刺激盐工,这在今天看来,纯属“扫黄打非”范围。但在那种环境里,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的盐工们做不到“非礼勿视”。据说,这手段也确实吸引并慰藉过不少壮年盐工那颗寂寞而躁动的心。
再说“雅”。多数盐工们的感情生活憨厚老实,逆来顺受,也有敢恨敢爱的,用自贡话说就是“莽哥”。罗师傅口述了两个盐工的婚姻:
郭师傅憨厚老实。他结婚那天没有一丝的喜悦,晚上就要进洞房了,还不知新娘长得啥样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恋爱经历,一下子就要成为新郎,惶恐不安地期待着。直到进入洞房,掀开红盖头,一颗心才放下来,新娘只是脸上多了几颗麻子,无大碍,也还算长得端正。刚满18岁的小郭也就坦然接受,从此迈入顶天立地男人的行列,担负起一个家庭的重任,白头偕老。
陈师傅敢恨敢爱。一次酒后“色胆包天”,去敲灶房旁边陈寡妇的门,并“理直气壮”地辩称:她未嫁,我未婚,有啥子不可以的?在陈师傅的强大攻势下,陈寡妇终于投进了他怀里。之后几十年也是相濡以沫,恩爱无比。一次师兄们去陈师傅家喝酒,风韵犹存的师娘就在厨房里忙碌,左一个菜右一碗汤地伺候着客人。媒妁成婚的盐工师傅们,目光竟痴痴呆呆地在陈师娘身上“打转转”。郭师傅三杯酒下肚就忍不住喊:“狗日的老陈,硬是有艳福哦,找个婆娘这么巴适!”陈师傅忙端起酒杯,呵呵直乐说:“喝酒,喝酒……”
至于盐工们的感情生活,在自贡剧作家廖时香编写的五幕歌剧《盐神的女儿》中得以升华。智慧勤劳的盐妹子和意志坚韧的工匠梅泽郎情系一口卤井,共抱一个梦想,十年锉井,甘苦与共,演绎了自贡盐商艰苦创业的故事,展现了自贡盐场儿女对理想爱情的大胆追求。
盐工号子有雅有俗
先说“雅”。盐工号子源自井盐生产劳作之中,经过上千年的口口相传,已逐渐演变成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流行于自贡地区的民俗。
老盐工张绍荣因其高亢独特的嗓音,被盐场工友封为“号子王”。他年轻时是盐场推水工,每天的工作是与10来个弟兄及10来头牛一起推卤水制盐。这“活路”劳动强度高,到了深更半夜疲乏的时候,只有喊起号子才能统一用力,提起精神。号子的领唱者如同劳动的总指挥既推又要唱,可以领双份工资,张绍荣为此更加卖力。“哟——嗬——嗬,哟——嗬”,他充满阳刚与血性、饱含悲愤和辛酸的号子,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只要号子一响,工友们便会提起精神。可惜2012年,张绍荣老师傅走完了他100年的生命历程,悄然辞世。2021年11月13日,由省级非遗“自贡盐场号子”代表性传承人罗立章与76岁老盐工程金声共同创演的《盐场号子》又在央视《国家宝藏·展演季》节目中闪亮登场。
再说“俗”。盐工号子还原了旧时盐都的人文风情,具有浓郁的自贡烟火民俗。从正月元宵放花灯,到冬月用“烘儿”取暖,再到腊月杀猪过年;从“蘸着酱油吃白片肉”,到“汤里撒上葱花的汆汤肉”;从四川军阀杨森逸闻到解放后“农民代表团到苏联”的消息,都能在盐工号子里找到印证。《十二杯酒——五金扛运号子》,描写一对青年男女对饮、盟誓、相爱的过程,将自贡女子泼辣豪爽又不失柔情的性格表现得十分生动,豪放中透出细腻,诙谐中透出羞涩。下面,再请听听三支号子:
《扛运号子》之一,《抛呀抛起闪》:抛抛起闪哟,闪闪起抛哎;闪起那些好,越闪越轻巧;闪起又不重,越闪越轻松;幺妹你请坐,瓜子由你剥;瓜子你在剥,看你那双脚;幺妹年纪轻,手拿绣花针;幺妹年又大,明年要打发。打发婆家去,喂奶带娃娃。手提四两油,梳个分分头;头戴栀子花,花儿香喷喷;手拿芙蓉花,花儿红彤彤。面容桃花色,眼儿闪秋波;身穿月白衫,滚的大栏杆;青布来滚领,白布来滚边;丝巾围腰双飘带,灯笼裤脚红绣鞋。幺妹来不来,幺妹要做鞋;做鞋何处用,婆家开庚来。看看期程满,花花轿儿抬;抬在婆家去,牵出新人来,先拜天,后拜地,再拜祖宗入绣围。鸳鸯枕上去,红罗帐上来;三年并两载,生下姣儿来,被儿乖不乖,姣儿逗人爱。
《杠运号子》之二,《前面一枝花》:前面一枝花,两眼瞧着她,她也瞧着我,我也瞧着她,她也难舍我,我也难舍她,难割也难舍,小冤家!天上落点雨,地下有点滑;鞋儿有点烂,脚儿有点软;掉了一只鞋,落了一枝花。情哥前面走,慢慢等奴家,好生走几步,步步现莲花。什么子花哟?栀子花,用三讨,送冤家。
《扛运号子》之三,《青菜苔》:青菜苔,白菜苔,情妹下河洗菜苔;你要菜苔拿把去,你要玩耍(天)黑点来。
这些号子虽没有宏大叙事,平俗无华,但贴近了盐工们的心窝,贴近了盐工的日常生活和喜怒哀乐,给他们带来了劳作的愉悦,极大地促进了工作效率。
雅俗共赏有盐有味
“雅者,正也。”雅被视为正的普遍规范。“俗,习也。”俗首先指民情习俗,入乡随俗。其实,何谓雅俗也从来没有不变的标准。
自贡旧盐场已很雅:井盐钻探科技领先世界,川盐东输抗战威名显赫,盐帮菜美食佳肴食不厌精……无不镌刻着盐场的典雅和高贵,遂成为全国历史文化名城。
自贡旧盐场也很俗:遍地榄管天车,处处卤味弥漫,用牛屎烤牛肉,劳作不着衣服……还有那劳动场面和劳动号子无不涉及男女感官与男女感觉,打诨骂俏,顺口哼调,处处验证了“食色性也”的古俗语。多数盐场故事、民歌民谣,既登不上大雅之堂,更算不上宏大叙事或深刻主题,却倒映出了盐工的人间烟火。
“雅取共同一致,俗则各趋所好”。“俗”是日常人间的烟火气息,是渺小而质朴的劳作,是底层人的欢乐与苦难,是田野、厂房、僻壤,饱满而粗糙,单纯而简陋。“俗”时刻为“雅”提供着打磨的原料和毛坯,而“雅”时常形成僵硬的躯壳与自以为是的雕琢。这时,“俗”将反抗,以无所顾忌的率直冲出新的天地,演绎出美学的一般逻辑。
想起《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吟诵;想起纤夫之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哇,让你亲个够”的挑逗,想起太空飞船和远洋航母也在考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异性效应。我不知这是雅还是俗?
这就是自贡旧盐场:一边吸取着盐卤之俗,一边提炼出井盐之雅。雅俗共存,有盐有味;雅俗共赏,滋味悠长。